书法比赛是小学的噩梦。在课室里头把墨汁瓶盖打开,那股混了水发酵的墨汁臭味,几乎把其他人熏死。仿佛放了一个臭屁,尴尬不得已,但求快点把那几个字写完交上了事。然而平日的硬笔字都惨不忍睹,写那毛笔字也可想而知。无奈,只得硬着头皮拿起那枝不到一块钱的破毛笔,假设自己是书法家,在那里装着潇洒地挥洒,鸡爪乱舞。
前方的老师收卷冷笑,想要开骂,却也知道我无可救药,不知要骂些什么好。相对于写得有模有样的同学,书法比赛对我而言只是个应酬。我偷偷望了老师一眼,他把作品分成两份来收,我知道被自己被归类的那边已经被淘汰,连陪跑都没有资格。然而那时的我,也只得勉强假装自己的脸皮有大象那么厚,纵使心里再不好受,也只对老师的讽刺回以嬉皮笑脸。
那时候对书法是反感的,可以想出无数的理由来把书法贬得一文不值,诸如电脑时代书法就会被淘汰等等。甚至还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地告诉大家,说自己以后要当医生,写字注定得潦草,太美观的字当不了医生。在那个时候大家都应该都没想到,对写字那么不敏感的我,竟然在二十年后成了一个书法老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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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我十七岁,刚渡过中学最后一场的考试。无聊的课本把自己压抑了那么久,终于可以放下大石头,找到时间去读一读那些被称为“旁门左道”的书。晚上独自驾着摩托,到佛教会图书馆借阅一些卫斯理的小说,一头栽入如梦如幻的科幻世界。每个晚上图书馆都没什么人,唯独星期五,都会有一班十多个的孩子,在图书馆里头认真地学习毛笔字。
就在那个图书馆,遇见了我书法的启蒙老师——蔡麒麟。生平第一次觉得奇怪,怎么墨汁竟然不臭,而且还散发一些淡淡的墨香?好奇心的驱使让我暂时放下卫斯理,走向前去窥探。只见蔡老师那巍峨的身躯坐在案前,挺直着腰,手握毛笔写着一笔一划,字体工整得仿佛从电脑里头打印出来。我当下心里折服,写书法竟然优美到如斯境界。就这样,我误打误撞地被带入了浩瀚的书法世界。
看着蔡老师写字是一种享受:写楷书时四平八稳,写行书时一气呵成。十七岁重提毛笔的我,只在勉强之间控制那颤抖不已的右手,仿佛得用尽吃奶之力才把那木杆子紧紧握着。写了好几张,最后总算才凑成四个自己觉得还可以的字:“四通八达”,交给蔡老师批阅。蔡老师竟然觉得我写得还可以!对于一直被否定的我,那是莫大的鼓励。我把自己的那副字拍了下来,保留至今。
尔后闲谈之间,我曾将那不堪回首的历史告诉蔡老师。他听了也只是笑笑,并告诉我“当下最早”的道理。才中学毕业的我哪有什么资格说自己“老”了来不及学?蔡老师的学生,年级最大的现年八十六岁,而且还是一个受英文教育看不懂华语的老婆婆。她不会开车,每次来学书法都是召德士。十年如一日地跟着蔡老师一字一句地学,一笔一划地写,现在写出来的字都可以拿去展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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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老师常说起他年轻时候学书法的故事。那是好多年前的战后,中国来的老师对他们很严格,只要字写得不好,一律被打。一堂课下来,全部人都“中招”,因为没人写得漂亮。那时候中国老师从来不教写字的方法,仿佛写得一手好字是理所当然,写得不好看就是偷懒。偷懒,就得被打,打到把字写好为止。听蔡老师说的时候我心里在笑,那时候的小孩哪有现代小孩那么娇嫩?老师一点打骂都可能等着被家长控告,随时吃不完兜着走。
严师出高徒,中国老师虽然凶,但小小的蔡老师就是特别欣赏他写的字。后来得知中国老师每天早上起床梳洗后做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打开窗口开始练毛笔字,而且一天就只是练习那么一次。为了不错过中国老师如何写毛笔字,小小的蔡老师只好每天比老师更早起床,同学们还在酣睡的时候,他就已经跑到中国老师窗口边等候着,天天如此。
那中国老师也假装没看见,没特别指导写字技巧,就让小小的蔡老师在那里自学。看着老师写字,默默记在心里,再回到自己的家里练习。长年累月,那一手好字的功夫,也就学下来了。那个年代,连温饱肚子都成问题,哪里有什么补习才艺班?一切都靠自己,只要自己肯下苦工去学习,几乎没有什么是无法完成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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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年后蔡老师开始了教书法的生涯。让书法这门学问传承下去,培养学生爱惜这已经数千年的中华文化。对我而言,蔡老师是一个“字痴”。唯有把一件事情爱到了极致,迷到如痴如醉,才谓之“痴”。他可以呆在书房里教书法后一直练字,从早上一直写到傍晚。时间在痴迷一件事物的时候,是静止的。天地之间的万物不复存在,只停格在那字里行间。
受了书法的熏陶,渐渐爱上书法,那感情仿佛融入了血液骨髓。虽然总是觉得自己写的字进步再多,也追不到蔡老师,但我相信只随着边学边教,可以变得比以前的自己更好。所以,我决定像蔡老师那样,用一管竹枝一撮兽毛把这门中国独特而古老的艺术传承下去。
家人对我的决定颇有微言,毕竟把同样的精力时间用来教补习的话,可以赚取更多的外快。但我想既然自己有这方面的能力,就应该传下这盏逐渐被现代忽视的灯。让书法的文字把文化凝聚起来,让孩子们能够更加了解民族文化和体验民族的精神。